顾铮：“现世主义”是侯登科奖的精神内涵

　　第四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的结果公布以来关于它的讨论开始慢慢地发酵，从获奖者作品到究竟纪实摄影在今天如何走下去?各方声音众说纷纭，作为为数不多的受邀媒体，蜂鸟网将持续关注这一话题的进展。

　　今天我们公布针对侯登科纪实摄影奖的评委顾铮的访谈。顾铮是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的教授，他在摄影理论与实践、摄影史、视觉文化传播方面的研究颇有建树。同时他也是少数几位从首届到第四届一直参与侯登科奖评选工作的评委，他对纪实摄影怎么看?对侯登科纪实摄影的精神内涵怎样看?下面就听顾铮为我们一一道来。

顾铮在现场接受蜂鸟网的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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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获得者李政德作品《新国人》

　　第四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获得者董立新作品《红线区》

　　第四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获得者徐慧芳作品《大学城》
 

　　蜂鸟网：侯登科纪实摄影奖的评选已经结束了，这个获奖结果一公布就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和讨论，我想了解下你所理解的侯登科精神是什么?

　　顾铮：侯登科精神，我在其他的场合也强调过一次，叫做“现世主义”。就是摄影是事关照相机与照相机后面的摄影家与艺术家所对面的现实世界，这个“现世主义”和“现实主义”是有一定的区别。“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与美术的流派，虽然讲求的是对现实的一种观念、态度，也包括手法等等，但是我觉得侯登科的摄影所体现出来的“现世主义”可能更符合摄影这一个媒介对于现实的一种关照的态度。文学与美术的“现实主义”可以是一种虚构、加工和构建的东西，无论是理想化的还是所谓的不虚饰的，但根本上是建构的。但是摄影，虽然说摄影的真实是一种相对的真实，但是摄影面对现实所作出的关照和记录一定和当下现实有某种直接的联系。在这个意义上，“现世主义”可以和“现实主义”那种具有虚构的、建构性的手法和观念区别开来。我想侯登科的纪实摄影所体现出来的这么一种“现世主义”态度是比较重要的。而至今仍然不止歇的导演摆布拍摄，敢叫自己“现实主义”，但却不敢自称“现世主义”。

　　蜂鸟网：摄影一定是跟对象分不开的，不像绘画和文学，它跟被摄对象的联系是最紧密的。

　　顾铮：尤其是纪实摄影，它的现实性一定是特别强的，扑面而来的是生活气息这种东西，要对于现实给出直接的反映和呈现。

顾铮在第四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评选现场

　　蜂鸟网：现在的年轻摄影师，他们的拍摄还是以现实为基础的，但是与于德水、侯登科他们那一代摄影师对现实的关注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你觉得这种的区别主要在哪里?

　　顾铮：说到上一代甚至是上几代的摄影师，他们总的来说在观看和语言上面是有一种集体性的，相对来说可以概括出一种群体性的特征，无论是在立场、观念还是在语言上都是这样。这种集体主义有时往往不要求个体有什么突出的语言表现，最突出的有时最多就是在题材上有个分工。比如早期的陕西群体，就经常被称为“摄影救国军”，他们期望摄影能够改变什么，在他们这一代里可以归纳的群体性特征相对比较强，当然群体性特征有个体差异在，个人关注重心还是有所不同。但是到了现在年轻一代摄影师，可以说这种个体意识越来越鲜明，他们觉得如果没有自己的一种语言和题材发现，绝对不会是一件令他自己高兴与荣耀的事情。过去三十年来当代摄影中，从集体到个体这么一个变化，应该说是非常明显，也体现得非常具体。

　　蜂鸟网：但是在当时你所处的北河盟时期的那些摄影师是否已经在开始用摄影来探索自我?

　　顾铮：相对来说我们没有一致认同的要对某种事物做出一致反应的情况。不太像“陕西群体”那种群体的方式。虽然当时我们也有自己的宣言，但是总得来说这种宣言更强调的是如何追求一种个体性的表述。

顾铮在第四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评选现场

　　蜂鸟网：今天的侯登科纪实摄影奖一贯延续的是当时“陕西群体”对社会现实的责任感以及良知意识，但是这种精神在今天会不会有点儿处境尴尬?是不是已经开始流失了?

　　顾铮：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对社会的关怀是永远需要的，即使所谓的新锐摄影师，没有社会关怀没有人类良知的作为精神的底色，他们在作品上是比较难打动人的。每个个体自己挖掘得越深，就越有可能去触动、感动这个个体之外的大量的个体，这些个体其实属于某一个群体、属于更广泛的人群。侯登科这种“现世主义”的态度，对摄影来说就是关注现实这个根本宗旨。对于侯登科纪实摄影奖来说，这个应该不会有太多的变化，这是一个根本。

　　蜂鸟网：还是应该坚持的。

　　顾铮：应该坚持，但是在摄影观念上、在摄影语言上，每个人可以努力找到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地方。

　　蜂鸟网：在80、90年代的纪实摄影师里边“人文关怀”经常是作品中的主旨，但是在今天“人文关怀”这个命题还成立吗?

　　顾铮：我觉得并不是说一定要在嘴巴上高喊“人文关怀”就人文关怀了。把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内心，以非常丰富、复杂的表现将它外在化，形成视觉化的东西，就有产生与人文关注相通的东西。我的内心通过外部世界的种种影像呈现出来的，无论是安祥的、不安的、焦虑的、紧张的种种，都是从每个人内心深处出来的。如果都是非常不同的自我面对现实时通过摄影能够表现出来某种东西，这个其实就属于“人文关怀”。

评选结束后顾铮在活动海报上签名

　　每个人所处的现实环境都是不一样的，如果你能够找到符合你自己的一种摄影语言并且将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表达单独个体的人在世界上的一个存在，表达他的某种不安，他们都能够像我们说到的这些摄影家那样有各式各样的表达，人文关怀不就很丰富了?我们要拒绝的就是表面意义上的“人文关怀”。

　　我们也没有必要太简单地去判断说，一个关注外部现实的、苦难的、战争的摄影师就是人文摄影家;你拍花花草草就截然否定你不是人文关怀。未必，人类的所有事情如果我们都可以用更复杂的、更开放的思路去想、去讨论、去呈现的话，人文就一定会越来越丰富复杂。

　　蜂鸟网：作为连续四届都参加了侯登科纪实摄影奖的评委，你能否简要讲一下这四届中投稿者的作品有哪些变与不变?

　　顾铮：从2007年到今年，我持续做了了四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的评委，从我有限的经验看，我觉得各方面的来稿还是能够体现侯登科摄影的“现世主义”精神的。我觉得这是一个基本不变的景象。这些参赛者中，从代际看应该有至少三代了，但至少这三个代际的参赛作品都能体现出较强烈的“现世主义”。

　　但是变也是绝对的，变的是什么呢?一个是他们的镜头所面对的中国的现世生活一直在发生变化，这是主题内容的一个变;还有一个变是大家对摄影本身的思考，这种思考的深度和广度也在变，这种变化伴随而来的是对摄影语言本身的探索也在变。无论从题材还是从语言这两个方面所呈现出来的积极的探索的一种精神，其实始终充满了一种变化，一种探索的欲望，这是一个变，而且是丰富多变。

　　蜂鸟网：本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的结果公布以后有人在微博上质疑纪实摄影这个东西是不是过时了?有人说“我对影像叙事这个事已经越来越没兴趣了”，这种说法也许偏激，但是应该是代表了一批年轻摄影师的心声，你对这样的趋势是怎样看的?是否影像叙事真的不那么重要了?

　　顾铮：怎么看影像叙事本来就是一个问题，如果是一组照片放在这里，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叙事，一堆照片要排列，在这个排列里边相互之间一定有关系，照片之间有一定的相互的指向，一个影像的链条所生发开来的，肯定会构成一种叙事，所以说绝对地拒绝叙事是有困难的。

　　蜂鸟网：也就是说叙事是逃不开的。

　　顾铮：比如说单张的照片可能貌似是非叙事的。如果你希望从事摄影，你将来总会面临你的作品如何去呈现的一个问题。总不见得你因为对叙事这个问题的怀疑在呈现照片的时候就放一张照片，抛弃了照片与照片之间的联系与对话。或者说不排除照片本身的内容也已经构成一种叙事。当然我们不排除仅仅是一种光影、色块、抽象本身就非叙事了，这种可能也是有的。但是我觉得在最终呈现上，还是会面临叙事的问题。包括文学，你说意识流吧，其实也都会有叙事，当然比如说艺术里边的抽象绘画是反叙事、反具象的，但是抽象大多是一种依据具象而来的抽象。所以对于叙事，我觉得未必是想拒绝就能够拒绝的。最有意思的是怎么对于叙事去作更深入地了解，在叙事上给出新的贡献和可能性，这个要比简单的否定叙事会更有意思。

顾铮摄影作品

　　蜂鸟网：去年网络上推出了你的一组作品，在你的作品里你觉得具有一定的叙事性吗?

　　顾铮：对，我的这组照片，首先不是抽象的。从照片内容上说，我自己比较喜欢营造一种悬疑的、荒谬的气氛，即使单张照片本身，也一定会有具体的事件、内容，但是传达出来的这种信息，也许并不是像报道摄影那样有很具体的事件性，而是既有心理层面，也有现实层面的相互结合在一起而给出的某种焦虑、紧张、悬疑等等，这是照片本身发散出来的东西。即使从单张照片来看，叙事也是有可能的，但是这个叙事显然又不同于新闻报道摄影里边那种清晰的，有情节的，讲得出一个具体的事件的叙事。其实我们也许可以做这样的一个实验，把我的一张照片放在不同的人手里叫他写一篇文章，根据照片里的氛围也许可以写出许多指向不同方向的小说来。而复数张的照片放在一起，那就看你整体怎么分配与排列，这些时间和空间的转换，包括照片中的被摄体之间暗示了什么，唤起了什么，如果有一个好好的安排，都会有叙事出现。

　　蜂鸟网：你说到照片的安排我想起来，在本届侯登科奖评选过程中我一直听到评委在讨论，其中讲到很多投稿人的题材和立意出发点都不错，但是作品的编排与本身的影像语言就有很大的问题，你作为评委之一，觉得本届投稿作品中还存在哪些问题?或者说产生这些问题的原因在哪里?

　　顾铮：评委的这种说法也还是需要有一种审慎的反思。毕竟像这样的评选，总的来说时间上蛮紧张的，我们不排除至少有这种情况发生，就是这些投稿人在提交文件包的时候里边的照片已经按照一种起承转合的关系做了组合。但是，确实有的人的文件包里有五六十张照片，在这里面要寻找起承转合关系就太难了，太复杂了。

顾铮摄影作品

　　蜂鸟网：等于把后期编辑的事交给评委去做了。

　　顾铮：对于我们这样一个相对来说是快节奏的评选，无论是数量大还是数量少的作品，自己一定要做好编辑工作。对我们评委来说，我们往往就是根据打开的文件去寻找照片中的前后关系。

　　蜂鸟网：也就是说如果投稿者前期工作做得不够，会对后来的评选有很大的影响。

　　顾铮：对，就是提交作品的时间上的、空间上的逻辑关系。将来的投稿者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有的人照片上都有说明，或者给出的Word文档里会有编号，这说明有他自己认可的起承转合关系，我们当然乐意按照他给出的这个关系去看。

　　蜂鸟网：每一届侯登科奖最终的结果一定不会是所有评委都一致满意的结果，你能否说一下有哪位落选者的作品是你觉得非常喜欢的吗?

　　顾铮：我觉得像郑福利的作品，是关于他自己的个人记忆，但是用了三组作品的人、事、物来表现就很有意思。这其中包括了黑白、彩色、肖像、静物、景观等等各种类型，还有负像的方式。像郑福利这样的用复杂的表现手法来表现自己复杂的情感，虽然也许没有得到评委的广泛认同，但是我是觉得这样的一种探索是值得鼓励的。为什么?我觉得好的艺术，摄影当然也包括在里边，就是怎么样用复杂的方式去呈现复杂的世界，复杂的现实，而不是说用简单的方式呈现复杂的现实，并且通过这种简单方式把我们对世界的、现世的认识简单化。这里据说的简单不是简洁、简朴，是低级意义上的简单。好的艺术就是进一步使我们对世界现实的认识更复杂化，更丰富、更深化。好的艺术家一定是通过这个方式让大家觉得这个世界有多复杂，人性有多得复杂，同时甚至包括引起对媒介本身也产生一种怀疑，就是说我还有没有可能用这个媒介把这个世界呈现得更令人产生一种探究的欲望和冲动来。从这个方面来说，郑福利的努力非常值得鼓励。

郑福利摄影作品 《人》系列之一

郑福利摄影作品 《事》系列之一

　　蜂鸟网：本届侯登科奖的评委中你是少数具有海外留学背景的，现在从你的视野上看，日本的包括西方的摄影师跟今天中国摄影师的创作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顾铮：其实我未必如你想象的这么了解日本的摄影。总的来说，中国年轻一代摄影师的作品和国际同时代各个国家的摄影师从观念到手法上讲，差别不是太大。但是，西方摄影师在推出一组作品的时候，在这背后已经有一个相当深思熟虑的时间的支持，而从我们这边来说，有些人会比较仓促的做出作品来。相对来讲比较匆忙，国外艺术家对于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拿出作品的自我认知和把控还是比较严格的。

郑福利摄影作品 《物》系列之一

　　蜂鸟网：日本的年轻摄影师还有没有在做关注社会现实的直接摄影的方式?

　　顾铮：有，也不是说日本，世界各国的年轻摄影师都是有的，这应该还是一个基本的取向。

　　蜂鸟网：摄影走到今天，可以进入一种观念先行的状态，从手法上讲很多是以摆拍为手段进行创作的，直接摄影的方式似乎越来越弱化了，我想到了魏壁的一组反映监狱生活的作品，它其实有很强的叙事性，那天李媚老师也讨论到他的这个作品能否算纪实摄影?你觉得未来纪实摄影能否将摆拍和观念的东西加入到自己的范畴里边来?

　　顾铮：魏壁的这组作品本身是非常棒的，但是从建构性来说和纪实摄影那种直接从现实中采集图像的方式还是有泾渭分明的区别的。

魏壁摄影作品《□□□□□□. □. □□—□. □》

　　蜂鸟网：但是从叙事强度上讲他摆拍出来的东西更能说明这个事件。

　　顾铮：他的这种摆拍有客观条件的制约，因为他是无法重返现场的。他的个人体验只能用这种构建性的再现方法。用以前的话说这叫“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他用这种更提炼更典型的方式去呈现，给人想象的空间更大。所以我觉得魏壁这组作品如果和他的一些现实制约联系起来看可能会更有意思。

魏壁摄影作品《□□□□□□. □. □□—□. □》

　　蜂鸟网：在当下的中国影像市场呈现一个逐步往上走的趋势，身边越来越多人在讨论谁的作品卖了多少钱，谁的作品被大量收藏了，但是纪实摄影师面对火热的市场情况如何保持独善其身的状态?因为我觉得做纪实摄影是要耐得住寂寞的。

　　顾铮：从某种意义上讲，纪实摄影作为一种收藏对象，在整个摄影市场里边来说相对是属于受冷落的，这是没有办法的，纪实摄影从它的叙事性决定了如果从一组作品里边抽出一张收藏，我觉得这是对纪实摄影本身比较粗暴的一种干涉，严肃的纪实摄影的收藏应该是关于这个专题的一组作品，比如侯登科的、吕楠的都是一整套收藏的，得是一个完整的系列。

　　回到很俗气的钱的问题上，一张纪实摄影照片卖5000元但是一组20张的未必就是十万块，可能会是二十五万块，因为它是在一个完整的整体(body)里边，所以它的价位是应该这么来考虑的。所以纪实摄影师应该有这个心理准备，能够真正理解纪实摄影，能够完整收藏一个系列作品的收藏家能有多少?我们需要以什么方式培养藏家收藏纪实摄影作品的理念?单张的收藏也是可以的，但是你要对纪实摄影师的工作有一些整体结构上的认识。

　　蜂鸟网：好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