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任悦：把摄影当艺术来做需要大智慧

    坦白来讲，我是任悦1416教室的老读者了。我想，大部分从事影像编辑工作的小伙伴们可能都从1416教室汲取过营养。任老师的消息树总是能精准地捕捉到影像传播领域的最新动态和影响力事件，更为关键的是，她有她的角度和观点，时不时以一种前瞻的姿态为读者指点迷津。

    在持续的关注中，我大概知道她有主持过手工书作坊，也在其它艺术场合见到过这个项目的部分成品。但是，这次来到丽水摄影节，看到任悦策展的硕大两个展览：“摄影与书”，“有用的摄影”；我还是被狠狠地震惊了。第一个震惊在于其规模之大，涵盖了好些个主题单元，此外还有一个手工书作坊在同期运作，策展人对展览的整体把控和操作能力令人惊叹。第二个震惊来自于其中的某些摄影书作品，比如“书的游戏”单元，如此众多的国外摄影书整齐出现在我面前，我好似误入一座宝山，珍宝如沙子散落一地，任悦这一把走的绝对是土豪路线，她达到了快速刺激贫下中农的目的。摄影书在中国的推广普及，任悦她哗啦一下，将大幕拉开了。

任悦策展的《摄影与书》展场外观

本届丽水摄影节期间，任悦主持的摄影手工书工作坊局部小景

    跟任悦的访谈，算是见缝插针，就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进行。任悦的朝气蓬勃和快人快语，也迅速感染到我，于是访谈进入到实用主义节奏，短短十几分钟顺利结束。回头看看，这十几分钟聊的东西还不算太无聊。一向注重摄影纪实功能的任悦，为何如此看重摄影书，她又是怎么看待为艺术的摄影，她的答案符合你的预期吗？就让我们一起进入访谈单元。

蜂鸟网：这次怎么想着做这么大两个展览？

任悦：年初来这里参加丽水高峰论坛，王培权跟我说，你愿不愿意来丽水做个展。我觉得丽水也是一个很好的平台，我想我们可以合作做一些事情，然后就有个这个概念。4月我们又谈了一次，确定了展馆和大概的思路。当然也是想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一点，好多东西想分享，于是越做越大。10月份我们还来了一次看了展馆，也就是说从年初一直计划到现在，花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

任悦策展的《书的游戏》现场局部

蜂鸟网：在《书的游戏》单元，我们看到了很多国外独立出版机构的摄影书作品，这些资源是怎么整合到一起的？

任悦：9月份的时候我去美国，然后专门去纽约参加一个艺术书展，今年是他们近几年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我就在现场和机构去谈，这个展览当中有些书是机构送的，大部分是我买的。中国从来没有做过摄影书籍，跟他们去讲，他们不太理解。我想这次书展做的还算可以，回头给他们传现场照片，让他们知道，中国的摄影师也希望对摄影书有更多的了解。

蜂鸟网：你本身是做大众传播这块的，但是这次看到国外某些机构制作的摄影书，令我不由自主想起一个词“高级定制”：这些书的设计别具匠心，做工精良，价格高昂，而且限量推出，感觉跟书籍的“大众传播”性背道而驰？

任悦：这次展出的摄影书大概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独立出版，一种叫做个人出版。独立出版，一个小机构不但出版自己（的书），还出版别人（的书），因为成本问题，一般出版500本以内。你说的“高级定制”也没错，因为设计比较特别，从头到尾整个流程需要根据内容来定制。这种摄影书就像艺术品一样，它数量稀少，会随着时间而升值。所以它跟大众传播的关系不大，反而是跟收藏的关系比较大。但跟阅读还是有关系，也是可以看的。

国外独立出版机构为艺术家沈玮出版的摄影书

蜂鸟网：这次除了展览，你们还办了一个手工书工作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摄影手工书这个领域？

任悦：我是从09年开始关注的，已经做过三个摄影手工书工作坊，加上这个是第四个。之前两个工作坊是在我的工作室，和设计师一起做的。因为书就是挺复杂的，涉及到纸张、排版、印刷。有一个是在上海的鲲鲤画廊做的，请了摄影师沈玮，《光圈》的出版人，加上我一起做的。这次的工作坊和来自意大利、法国的专家一起做。其实好多人问我什么是手工书这个概念。一本真正的手工书是不可以大规模复制的。一本书里头有很多的机关、小的设计以及个人的气质在里头。但我们这期工作坊因为时间比较紧张，我们会帮助摄影师设立一个概念，你根据这个概念去打磨，更精致地去做手工书。如果话题特别公共，除了艺术爱好者，大众也很想知道的话，也可以作为样书，拿着样品书去找人帮你出版。等于你自己定制完了，别人根据你的要求去制作，出版的话就容易很多。

摄影手工书《走失》的墙面展示

对应上图的墙面展示，这里呈现的是该摄影手工书的成品样式

蜂鸟网：这次的工作坊据说有十七位摄影师参加，目前得到的反馈如何？

任悦：有两位因为有事没有来，实际有15位摄影师参与。反馈我觉得非常好，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比他们想象中的也要好。主要因为这次来的老师都是欧洲的，他们想法比较不一样。加上我们学员作品已经很好了，本身是很成系列的作品。就好像黎明拍三峡，已经拍了很多年了，积累了将近十年的作品。

摄影师与专家一起在探讨手工书的制作

蜂鸟网：就是说，你们工作坊在挑选学员时，会有资格审查。

任悦：我们筛选时要看他的作品行不行，然后通过做书，他们就发现了自己作品中更多的可能，包括作品中的不足，或者他以前没发现的亮点。我们有位摄影师拍京杭大运河，这次做书，我跟他说，你走京杭大运河，你得有地图，有线路。然后他就去画，再一排（版），这个过程中他就有新的想法。当他画完地图，他发现原来我是一段一段走的，这一段得有多少照片，那一段得有多少照片，每一段路程都有自己的气质，就这样他对自己的主题有个更深入的认识，然后他就想接下去该怎么拍。

摄影手工书现成品展示

蜂鸟网：关于这次的展览，我听到了两种声音，比较主流的是叫好声，比如我在展场碰到傅拥军，他正在打电话招呼他的小伙伴们过来看展，他觉得这个展一定要看一看；我也听到另一种质疑的声音，质疑者担心说摄影书会不会形式大于内容，让大家忽略了摄影本身的属性。

任悦：我们在工作坊开始的第一天就跟学员去聊，强调一点，虽然做书有很多种好玩的形式，但是你一定要有照片来支撑，形式要为内容服务。我们工作坊的课程表上明确写着我们是帮大家编辑照片。好玩的形式你要知道为什么要去用。有些年轻摄影师会把书做的特别花俏，但内容比较苍白。我们展出的里面有一本书，中间都是切开的，你可以从上面翻，从下面翻。它这么做事因为作者讲的是两个国家的故事，这两国中间有一个岛，翻上面是一个国家，翻下面是另一个国家，摄影师用这样的形式是合适的。我们会跟学员强调这个，始终形式跟内容要结合，这是最高追求。

《书的游戏》展览现场

蜂鸟网：在《有用的摄影>这个展览单元，我看到你的前言有一句很有意思，你说有时候无用的摄影，反而比有用的摄影更加功利，可以解读一下这句话的含义吗？

任悦：因为前言不能完全展开。因为有用，可能是实用主义的态度，拍这张照片为了干这件事。我想追求一些空的东西，但实际空是很难的，都放下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很多人在追求空的过程中，实际上也在追求一些为自己的服务，但是打着空的旗号去做。像这样的话，反而不如用更加实用的态度来做一点事情。

蜂鸟网：看了你的展览，我们很容易理解何为“有用的摄影”，那你怎么定义“无用的摄影”。

任悦：我们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对立的时代，我提出一个“有用”，就一定要跟它有一个相反，有一个“无用”。我们不能这样二元来分。我们现在好多问题都是在于我们把什么事情都分成二元了，其实都是可以互相转化的。那天我跟姜健老师聊天，他说以前看了一些照片觉得是无用的，结果现在看来是非常有用的。我谈的是，把你外面包裹的华丽的外衣去掉，去看你究竟在干什么，不要一上来，就特别玄，就是觉得我这个东西不是一个具有时代性的东西，你完全看不懂，我并不是针对现实的……你给他包了很多东西。我觉得这些是一个态度的问题。可能……（笑）我跟很多摄影师说，我做了一个展览叫做“有用的摄影”，他说，啊，那我拍得是无用的摄影。我说，对呀，你拍的就是无用的摄影。

任悦策展的《有用的摄影》现场局部

蜂鸟网：很多做艺术摄影的人都会有这种下意识的想法。

任悦：对呀，他就对号入座了。可是我没有否定无用的摄影。紧跟着第二段我说了，并不否认你去你去做一些没用的东西，但是你一定要做到没用。其实做到没用会很难，做到有用容易。你做到有用非常容易，但是做到无用是一个极端难的态度，在这个过程中间，你可能并没有达到那个境界。做到有用，做到踏踏实实这个境界其实就（可以）……我的思路其实可能有点老，大家都说我新鲜，其实我是一个挺老派的人。我做这个展览，一定要实在嘛。其实“有用的摄影”这是一个标题，如果说到核心的话，就是针对摄影的纪实功能的一个探讨。就是我们还做纪实这个功能的话，我能拿摄影做什么。

蜂鸟网：你一直对摄影纪实功能这一块特别关注。

任悦：这跟我的出身和工作也有关系，我是做新闻的，对这个东西很有兴趣。对艺术摄影一块，我也会有了解，有一些摄影师我觉得也不错。但是我感觉这块，当我做不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望尘莫及，因为把摄影当做艺术的领域，还是需要一些智慧的，那是相当之难做的一个事情。

蜂鸟网：在一个人人都是摄影师的时代到来以后，你觉得摄影在大众生活中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任悦：跟文字一样嘛！就跟文字跟大众生活的关系一样。摄影已经渗透到日常生活中。就比如我跟人手机聊下午在哪儿吃饭，我啪拍一些照片，以前我可能会写一段文字，说在哪哪吃饭，现在一张照片就行了。

任悦策展《有用的摄影》现场

蜂鸟网：你说过，当摄影的圈子里对“人人都会摄影”感到恐慌的时候，我们却反而要在这里欢庆摄影的普及。但是，人人摄影的时代，其实对新闻摄影工作者的冲击是很大的，有些负面影响已经看到了。

任悦：对新闻摄影冲击是最大的。所以在新闻摄影中，图片编辑会越来越重要。我们将来更多会处理一种关系，就是我们对图片的使用，怎么去用它。大家生产了这么多照片，怎么去用它，其实它有很多种用途，你拍了一张照片，但你这张照片究竟能不能成为新闻，它是需要进行很多的筛选把关的过程，最起码我要证实，这个照片是不是真的发生了，这个事情有多大，它的新闻价值有多少，还得有这个事情的图片说明……不是人人拍的东西都是新闻摄影，有时候它只是一张照片，否则我们就会处处充斥在是嘈杂的声音里面。

蜂鸟网：你的“1416教室”影响力日益扩大，在影像这个领域，你给自己的定位是怎样的？

任悦：充满好奇心，我对新的事物很感兴趣，我喜欢变化，接受新信息，我很少对一样东西完全拒绝它，我可能首先愿意尝试，另外有一些东西可能跟我不一样，但我并不否定它，它可以放在那儿，是可以存在的。我不断希望可以得到一些新的东西。我觉得我们不能划定一些边界，设定一些领域在那里。

蜂鸟网：你对本次丽水摄影节的整体印象如何？

任悦：我都没有时间去看，一分钟都没有。我真的是来了就布展，白天工作坊还要上课，晚上我们几个嘉宾还有讲座，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虽然很忙，但是我很开心，因为能把一些新的东西分享给大家，哪怕有不同的声音。

蜂鸟网：感谢你的分享！

    从丽水归来之后，我得知任悦的《摄影与书》获得了摄影节大奖，就让我借用评审团的评语作为此文的结语：“书是作者经验的汇集和思维的推演，在信息缺乏、渠道阻塞的时代，印刷品给人以合法感和权威感。传媒发达的今天，个人意识获得前所未有的尊重，个体权利也在一点点的累积。让参与者自己动手来制作自己的书，是对自我的肯定，和对自己的感受和表达的重视。自己制作书的过程，是对混沌的经验、零乱的思路的梳理，也让制作者对自己的认识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