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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总被无情恼:农耕时代见证者阮义忠

0 2015-07-23 05:55:00   蜂鸟网   作者:徐彩虹   责编: [原创]

  采访手记:向晚,一只啄木鸟在三影堂的庭院里闲闲踱步,阮义忠打石径上走过,衣襟当风,惊得那鸟扑棱了两下翅膀,待风过,又安稳地啄起食。似乎鸟也明白,这老者身上的王者之气,终归是没有侵略性的。这般意气风发的阮义忠,与我在其他场合见到的他有些不同,作为活动嘉宾的他总是挂着亲和的微笑,但那似乎也是一种客气的距离,我感觉他并不真正融入那些盛大的场合。此刻的他胸襟微张,施施然带一点快哉气,直到进入三影堂图书馆大家坐定下来,他的兴奋状态依旧保持着。这兴奋来自一下午的暗房教学,那里是他的绝对领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访谈进行的十分顺畅,老先生快人快语,半个小时把我们愉快地打发走,至于他,还要继续回到暗房,享受一个摄影劳作中的美好黄昏。

  陈丹青说他是一个单独行进的人,他说,我只是专注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世纪80年代,台北文艺圈正红火热闹之际,这个宜兰乡下来的青年挎着小巧的35mm相机,踽踽独行在台湾的乡野,拍下他心中最具诗意与温情的台湾民间。之后,他又以万丈雄心放眼国际,面向华人摄影圈系统介绍国际摄影大师和崭露头角的摄影新锐,继而又创办《摄影家》杂志,推进了一大批中国本土摄影家走入西方人的视野。他的著作及杂志传到大陆之后,影响了一代摄影人。如今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在大陆密集开展摄影教学工作的阮义忠说,以前摄影对我来说只是艺术而已,可是现在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我能够透过摄影传达做人做事的道理。下一步,我的计划是成立阮义忠人文摄影奖。

  按理说,应该多谈谈老先生的作品,可是真人太有个性,绕开人物性灵来谈作品,总有隔靴搔痒之感。老先生就像一位稳稳操纵着人生之舵的老船长,胆识、魄力、行动力兼而有之,透着一点子并不掩饰的自负。我想,他是一个可以不受时代干扰,活出自己小世界的人物。

  在上个世纪末阮义忠闷声做事,与大小圈子绝缘,也就避免了种种无谓的分心。他说:“我活在我一个人的世界里,全力以赴做事情,没有时间应酬,也没有时间去注意台北的文化圈怎么发展,因为文化圈永远在都市,所谓的精英人士完全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只对平凡人的日常生活感兴趣。”这两年老先生在大陆活跃度偏高,倒引来些许非议,我不想评论是非,只是觉得老天爷很公平,年轻时候避开的人生功课,老了一定给你找补回来。一顶“中国摄影教父”的冠冕,带给老先生江湖地位和关注度的同时,也带给他来自外界的更多质疑。
 

  台湾学者郭力昕曾用“告别不了的'滥情主义'”对他的作品进行了批判。我注意到其中有几个关键词,“乡愿”,“温情”、“耽溺的视觉趣味”、“农乡vs都市之善恶二分立”。这是一篇严肃深刻,充满理性与思辨光辉的评论文章,一气读完颇受启发。但是我又好奇,有多少读者会因为这篇文章,而将阮义忠的作品打入冷宫?应该,凤毛麟角吧。理论批评和大众的审美及情感需求,终究是两码事。前者高屋建瓴,站在思想先锋的高度进行深层反思与批判,作者的“责之切”,亦是某种程度上的“爱之深”,若是人云亦云,说明作者对评论对象压根没有提起兴趣。我赞赏这篇文章提供的观看角度及思想深度,但是直觉里我又坚信,阮义忠的作品并非只有“肤浅的温情”和“耽溺的审美趣味”这么简单,须知民众从来都不是容易糊弄的,没有内涵支撑的图式,很快会被大众厌倦并抛弃。如今三、四十过去了,阮义忠的作品并未秋扇见捐。

  郭先生批评的一个着力点,在于阮义忠避重就轻,以最容易捕捉到的老人和孩子作为拍摄对象,用泛滥的温情掩盖了社会转型时期台湾农村存在的种种社会问题。这批评,听着依稀有些耳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热血青年们大多投身于左翼文学,将社会责任与政治倾向放在第一位,让文字成为匕首投刀,直刺社会的黑暗面,从而推动影响着时局的发展。而京派文学则刻意保持文学与时代、政治的“距离”,追求人性的、永久的文学价值,他们一度被批评为与时代脱节的温情派。但是一个世纪以后,我们再看左翼文学,会发现时代的隔阂带来阅读理解上的困难,反而是京派文学,至今读起来依然隽永清新,直指人心,其艺术价值经受住时间的考验。

何必告别:最后的农耕时代见证者阮义忠
阮义忠 《人与土地》之一

  从这桩陈年公案可以看出,艺术创作有其自身的美学规律,不能道德先行。摄影师有权利选择以何种方式来对话这个世界,尖锐、多情、平和、冷面……百花齐放,才有生机勃勃的的摄影生态圈。借用阮义忠好友陈传兴的一句话——艺术不是要做有“立即效应”的事,而是要做能产生“后遗效应”的事。我们可以批评阮义忠不是称职的报道摄影师,但不妨碍他成为一位令人尊重的人文摄影师。

何必告别:最后的农耕时代见证者阮义忠
阮义忠 《人与土地》之一

  郭先生说,“那些相应的照片,依然是许多极其勉强、造作、按文索图的、或仍只是视觉趣味而无关宏旨的影像。”,这句话我觉得可以再商榷,个性化的视觉趣味是每位摄影师都难以避免的,有人喜欢张力十足的“决定性瞬间”,有人喜欢视觉中心点分散的无表情构图,有人喜欢黄金分割带来的平衡感,也有就爱失衡无序和粗颗粒,视觉趣味实际上是一种摄影语言,它代表了摄影师“如何来说”,绝非无关宏旨。阮义忠是一位对于美和善特别敏感的艺术家,他欣赏优雅、美好、尊严与淳朴的人际关系,所以他的构图、光影和暗房操作必然围绕着这样的主旨展开。一组作品中存在风格的类似我觉得可以宽容。有些摄影师几十年如一日的抄袭重复自己,那就另当别论。

何必告别:最后的农耕时代见证者阮义忠
阮义忠 《人与土地》之一

  至于勉强与造作,这一点不了解当事人的拍摄动机,不好妄下断言。但是时间的痕迹,却是任何摄影师也造作不来的。就好比当今的摄影爱好者对着郎静山的集锦摄影,不以为然地说,这个拿PS分分钟就COPY出来。有这个可能吗?你根本没有办法复原那种传统中国的气息。时间带走了很多东西,你打小就没经历过那种生活模式,山山水水也都变了,更别论,张大千那样的模特你找得出来吗?阮义忠的作品也有这个问题,现在你模仿阮义忠的图式去拍台湾农村,能复原《人与土地》的气质吗?阮义忠恰逢其时,捕捉到农耕时代最后的灵光,他的拍摄对象,如今看起来如此淳朴可亲让人怀念。

 

  郭先生在文中设定了一个深刻的自问自答。“然而有趣的是,就我所知,不少的观者看了依然感动,觉得作品的讯息与意义深刻饱满。为什么?”他在文末尝试着给出答案:“如果阮义忠的作品讯息,在台湾继续有「市场」的话,则可能表示了不仅是创作者,而且是做为阅听者的我们,以至于整个社会,都告别不了二十世纪。我们既无能力,亦无意愿。我们的身体与欲望行走在消费文化里,心态与思考则停顿在农业社会中。在这种身心分裂的混乱状态里,我们连老老实实地面对、并承认自己无能处理的勇气都没有。西方文化历史脉络下循序发展的理性、反省与深刻之自我批评的那个二十世纪,我们还没有真正经验过,最多不过刚刚起步。那么,我们凭什么能够「告别」?”

何必告别:最后的农耕时代见证者阮义忠
阮义忠 《人与土地》之一

  这段话发人深省,读完我也在反省自身。对于最后两个字我有点不同的看法。为何一定要告别?小农意识可能阻碍了社会进步,但是农耕时代并非一无可取,比如人与自然水乳交融的共处状态,人的淳朴单纯,以及充满人情味的邻里关系,这些都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有挣扎是对的,没有挣扎才可怕——这表明我们都已经无情的适应了消费时代的生存法则。为什么我们今天看阮义忠的作品,依然有感动,觉得饱满?因为我们仍是有情人。如今在艺术圈提起“真、善、美”,好像陈词滥调,不适应“审丑”当道的后现代,甚至微信上流行个段子,将“听阮义忠说爱”列为摄影圈十大酷刑之首。我说,这种酷刑偶尔领教一下,似乎也还不错。

何必告别:最后的农耕时代见证者阮义忠
阮义忠 《人与土地》之一

  如何收尾,着实令我犯难。一位叫“人间草木”的作者,帮我解了围,她用木心的一段话来应对“滥情说”,我觉得很恰当。

多情总被无情恼:农耕时代见证者阮义忠
阮义忠 《人与土地》之一

  “往过去看,一代比一代多情;往未来看,一代比一代无情。多情可以多到没际涯,无情则有限,无情而已,可怕还在于无情而得意洋洋。当人们一发觉亵渎神圣可以取乐取宠,就乐此此不疲了。是故未来的人类会怎么样,并非渺不可测,“无情”而已。”

 

访谈正文:Q:蜂鸟网;A:阮义忠

Q:70年代你还在画画,写诗歌和小说,80年代就全情投入在摄影上,对摄影的这种热情从何而来?

A:我从小非常努力做每一件事情,以至于我都认为那些有名的人物做的东西实在不怎么样,不管是绘画,不管是诗、不管是文学,这是以前犯过自恃过高的毛病,直到碰了摄影我才拉回来,以前我是很目空无人的。因为我太专注了,一专注我会很深入,一深入发现别人怎么做事都马马虎虎。

Q:为什么说摄影把你拉回来?

A:一开始是不能进入状况,我觉得我以前擅长绘画,是完全可以主动去创作,可是拿起相机一开始我是不大会拍的,所以那次的无能感是一个很大的挫败,可是人总是要受到那样的打击,人如果没有打击根本就无法超越,也没有东西好超越的,所以那次的无能让我反省了。

何必告别:最后的农耕时代见证者阮义忠
阮义忠 《人与土地》之一

Q: 对你而言,摄影与你的灵魂契合点在哪里?

A: 我只对平凡的人的日常生活感兴趣,对于社会事件、热点话题,那些由新闻记者或者别的人来拍。我一向注意被忽略的事情,被低估的人。那些平常、平凡的人事物,如果你好好地去观察、去表现,你会找到辉煌,有意义的亮点。所以我的照片几乎都对焦在平凡人的日常生活,表现的他们的生命是多么丰富,他们的存在是多么庄严,我几乎都是在拍这些。

Q:讲讲80年代你的经历。

A:80年代我就是天天拍照,放照片,写文章,教学。那些年我几乎把台湾的每一寸土地都走遍,每一个乡村都记录了,每一个所能写的故事都写了。我将台湾的黄金年代,也就是农业社会的最后一瞥扫描在《人与土地》、《台北谣言》、《正方形的乡愁》、《失落的优雅》……这些图文书里头。我实际用眼睛、用我的脚,用我的全部的情感、热情、时间跟这块土地发生很密切的关系。

 

Q80年代末期,你的两本书,《当代摄影大师――20位人性见证者》、《当代摄影新锐——17位影像新生代》陆续引进到大陆,给大陆摄影界带来了轰动,影响了一大波的摄影青年。这样的局面,你在写作的时候没有预料到吧?

A: 我写那几本书,只是希望跟人家分享而已。既然我吸收了世界上那么多摄影资讯,我就从我的角度把我的感觉表达出来。先是写成文章在报纸连载,没想到影响那么大。因为那个时候《雄师美术》是在纽约和巴黎都有得卖,虽然只是少数几个特别的书店,可是旅居海外的华人已经开始读到,等到出书之后,影响就更大了。我没来大陆之前这本书已经在大陆出版了,等到我来了,他们给我版税,说不好意思我们先盗版你的书,我说欢迎盗版何必告别:最后的农耕时代见证者阮义忠

阮义忠 《人与土地》之一

Q:当时你一直在拍台湾本土的故事,为什么会想到去看国外的摄影作品?

A: 我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我一听音乐就听全世界的音乐,我被民族音乐感动,所以不同民族的音乐我都要听,我有两万多张黑胶。作为一个摄影人,我更想要了解全世界不同的摄影师在做什么,所以我大量吸收了国外的不同地区的摄影资讯,订阅杂志,买影集。我是没有兴趣则已,一有兴趣就要深入接触最好的 。所以那个时候,我对摄影的了解是跟世界潮流同步的。

Q: 那个时候,两岸关系已经逐渐破冰,所以你对大陆这边的摄影资讯有所了解吗?

A: 完全没有,我从来跟台湾的摄影圈或者是大陆摄影圈没有介入过,我几乎是单独行进的人,永远在做我感兴趣的事情,我不去参加别人的活动,我没有加入过任何摄影团体,在台湾是这样,在大陆也是如此。到 1993 年我编《摄影家》杂志第 10 期〈中国专辑〉,因为组稿的关系,我才认识了一些大陆的摄影人。

多情却被无情恼:农耕时代见证者阮义忠
阮义忠 《人与土地》之一

Q:那正是你在摄影创作上井喷的年代,你居然会游离在台北的摄影圈之外?因为当时你已经放眼国际,眼界更高了?

A: 当时我全力以赴做事情,没有时间应酬,也没有时间去注意台北的文化圈怎么发展,因为文化圈永远在都市,所谓的精英人士完全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只对平凡人的日常生活感兴趣。我也不必跟国外比,我做事自己有一个标准,我知道什么是好,因为我会用生命最大的热情去做一件事情。

 

Q:说到标准,当年你选择国际摄影大师和新锐的标准是什么?

A:眼力!到现在我没有后悔任何一个字,包括“新锐”,到现在我没有后悔选错一个人;《摄影美学七问》到现在我没有觉得哪一个问题肤浅,哪一个回答不够格。

Q:这几本书读起来深入浅出,跟学院体的那种写法有点不大一样。

A:我之所以不看99.9%的评论文章的原因也就在此,你把那么简单的事情说得那么复杂干什么,你要有本事就要把最复杂、最难懂的事情用最简白的话让人家一听就打动才行。

Q:现在回顾起来,80年代在您的回忆当中是什么样的?

A: 说实在我并不觉得80年代跟今天有什么差别,我随时都活在一种把全部身心灵聚焦在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上面的状态。现在是21世纪了,可是我每天的生活都抱着同样的初衷,看到什么有兴趣我就会一头栽进去,然后投入拥抱它,所以坦白讲任何时代对我来说都是同一个时代,我真的是这种感觉。

Q:时代和地域对您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A: 任何时候对我来说就是此时此刻,我会投入最大的关注在那一瞬间。
 
Q: 每个年代总有属于那个年代特有的印记,在拍摄中,你感知到的80年代的印记是什么?

A: 你真的要拍照的话,那个时代,农村里人跟人之间是彼此信任的,土地还没有被过度破坏,所以一切都很和谐,我适逢其时,享受了台湾最美好的诗意,然后我也成长了,90年代我开始放眼国际,没有精力继续关注台湾的后续发展。

多情总被无情恼:农耕时代见证者阮义忠
阮义忠 《人与土地》之一

Q: 随后人与人,人与土地的关系都发生了变化,你会因此而失落吗?  

A: 没有失落。这是一个过渡期,一切都是在变,随着经济的成长,随着时代的演变,我们失去了很多东西,人跟人之间变得有戒心,有怀疑,有嫉妒,可是我觉得这是另外一个命题。我很幸运地将那个时候的状态记录下来,现在看起来会动人的,它会提醒我们现在为什么没有。我是想保存最珍贵的一些内容,使我们现代人看到后,感动之余有反思,在待人处事的观念上做出调整,让传统美德逐渐回归。

Q:现阶段,你最看重摄影的哪一部分?

A: 其实现在我已经不那么在意摄影了,我在摄影上能够做的已经都做了,不必再跟进了。以前摄影对我来说只是艺术而已,可是现在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我能够透过摄影传达做人做事的道理。我这几本书都是在传达人跟人的关系,人做事该有的态度,人应该在天地之间占什么位置,不要跨越该有的位置,这个对我来说最重要。我希望通过摄影传达艺术里头最重要的话题,用艺术带给人温暖,感动和信心。在压力重重的现实环境中,在一个人孤立无助的时刻,因为艺术使他转念,使他感到还有希望,还有光明,还有未来。

Q:最近几年你呆在大陆的时间比较长,您会在大陆拍摄新的摄影题材吗?

A: 完全不拍。因为我觉得大陆所有人拍的都比我好,因为他有感情。我来大陆就是工作,就是交流,就是教学,倒是我现在尽全力都把每一天的微博做得像作品一样,不管是140字的文字或者是日常生活中值得跟人家分享的画面,我相信我的微博书在日后会成为一个全新的存在。顺便透露一下,我的下一个目标是,设立阮义忠人文摄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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