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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定义不是固定的。它会随着时间变化,不同文化对美的理解也有所不同。全球化不仅发生在经济中,也发生在文化、艺术和时尚中,而且现在更多的人可以接触到全球各地的摄影、设计和生活方式,因而也更易接受和消化不同的美。人的美就是一个典型例子。时装和广告模特不再像从前一样仅仅来自单一的种族,即受众的种族。翻开任何一个国家版本的《Vogue》,你便会看到各种不同种族和肤色的模特,现在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但事实上它也是经过了许多年的演变的。
但正如我们所见,人的美也是一个特殊的例子,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涉及自我利益,很多观看者会对照片中的人作出非常个人化的评价,有可能是出于对他们的吸引力,也有可能是作为自己的替代品或自己的一个理想型。如果是更宽泛的美,比如自然或物体的美,一个最大的不同便是美不一定是要完美无瑕的。这当然不是全新的概念,在西方艺术中,很多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的浪漫主义画家都非常推崇将废墟作为绘画对象,特别是皮拉内西的蚀刻版画和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的油画。一开始只有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对此欣赏,但很快它便流行开来,直到今天仍然如此。诗人雪莱在他1817年创作的十四行诗《奥西曼提斯》中(他在其中描述了卢克索的倒下的拉美西斯二世雕像)精确地描述了这种浪漫和神秘:“环绕着这巨大的遗迹 / 只有孤寂的平沙伸向无边的远方。”这一景点已经修复,雕像的头不那么浪漫地竖了起来。
位于埃及卢克索的拉美西斯二世神庙。雪莱的《奥西曼提斯》便由此获得灵感。“一个残缺的头像在附近半埋……”如今已经被竖了起来
这个头就不那么优雅了,它是用混凝土制成的,表现的是一个越南士兵。在越南对柬埔寨的占领结束后,它很快就遭受了和拉美西斯二世相同的命运
美的标准曾一度因文化不同而有所不同,如这张印度化妆品海报中所表现的,现在这些标准在其他文化中获得了更广泛的理解和欣赏
很多非洲部族认为伤疤使人显得更美,这一文化特异品味一般来说向其他社会输送得不大成功,比如西方社会就很难接受。但这张照片中,苏丹南部的这位曼达利姑娘似乎是一个优雅的例外
在召唤神秘的失落帝国时,摄影也起着重要作用,充满野心的19世纪旅行家,如马克西姆•杜坎和约翰•汤姆森,都曾带回来之不易的照片,既有饱经风雨的斑驳神庙,也有近东和远东的历史建筑。既然“废墟是美的”这种判断已经成为了大众的自然反应,图片的角色就显得非常关键,因为摄影师和画家可以决定呈现景色的方式。和其他展现美的照片一样,废墟的照片也需要符合期望,拍摄角度、用光、构图和拍摄时间因而都很重要。
柬埔寨的吴哥窟就是吸引络绎不绝的游客的一处著名废墟。当法国保护者准备修复坍塌的神庙时,他们选择了其中一座,塔普伦寺,作为浪漫修复的练习。完全未经触碰且爬满藤蔓的废墟其实是很难欣赏的,而且通常站出几米开外就甚至很难看到它了,更别提还要表现出浪漫气息了。安德烈•马尔罗在1923年前往抢掠这样一座吴哥神庙时对其描述道:“一堆倒下的石头,乱七八糟……看起来就像是丛林入侵石匠的院子。”所以法国人所做的其实是清理掉次要的杂乱枝蔓,保留下已和石头建筑融为一体的参天大树,并插入混凝土梁柱(但都处于较隐蔽的位置)以确保建筑结构安全稳固。结果便是经过人工打理的荒芜和有规律的丛丛野草,正符合大部分人对废墟的想象。不过它是假的。
这种对破败的欣赏如今延伸到了一些现代工业建筑。正如苏珊•桑塔格在1973年写到的:“阴冷的工厂厂房和充斥着广告牌的街道对于照相机之眼来说和教堂与田园风光一样美。如果按现代品味来说,前者还更美些。”这或许略有些夸张,但如今我们的确习惯于将某些衰败视为美。要想达到美的标准,现代废墟还要满足一些条件,就和法国保护者在吴哥所做的一样,他们将几座寺庙保持在一种可接受的废弃状态,而不是真正的衰败。你甚至可以将这一点作为拍出现代都市废墟的好照片的标准:废墟应当相对干净和干燥(尘土是可以接受的,大概会臭气冲天的潮湿垃圾则不可接受),脏东西应该有一定距离,而不是堆在观者眼前,废墟应当因为废弃而看起来摇摇欲坠,而不是人为破坏导致,还应当看起来了无生机,而不是庇护着某些潜在危险分子,或者,就算需要参照物来表现比例,也只应有一至两个人,而且应该看起来似乎在干活。烘托气氛的光线总是大有裨益的。
一位柬埔寨管理员正将吴哥最著名的遗迹之一塔普伦寺地上的树叶扫去。这就是法国保护者发明的保护准则的一种延续,为了满足游人而将其维持在一种理想化的浪漫状态
废弃的工厂可谓是寺庙遗迹的现代版,越衰落破败越好,正如这座位于巴塞罗那附近的阿什兰的工厂。请注意画面中有限的色彩范围更增加了荒废的感觉
印度古吉拉特邦海岸出现了失事船只,这种废墟的数量级太给人以冲击力了—更有冲击力的是,这是人工完成的。专门的领航员将船只送至海岸,然后再将船上的钢铁和配件逐一拆卸。这里展示了从同一角度拍摄的三个不同版本,让我们来看看若要将船只庞大的体积最大化地凸现出来,都有些什么选择。中等长焦镜头可以将较远的船只拍得很清晰,远摄镜头则会由于透视压缩效果令失事船只显得更庞大,更近在眼前。在两张均由远摄镜头拍摄的照片中,选择在于画面中的小人应当有多明显,以便起到比例尺的作用
伦敦的道格斯岛上的一条街道,已经售出并遭废弃,正在等待重建。以锈色调为主的单调色彩和平光都正适合这一主题
理想废墟
·最好是半遮半露
·重要的部分没有被不重要的枝叶遮住
·部分坍塌,至少有一些关键部分还能辨认出来
·有一至两处手工制作的元素清晰可见,如果是雕塑还可加分,如果是雕刻的面部或头部加至最高分
·要么杳无人迹,要么仅为比例参照而出现一至两个很小的人,如果有人的话,要看起来是与环境相融的人—当地居民,衣着朴素或传统,不能穿T恤,绝对不能是游客。
·烘托气氛的光线,如果有雾或者是航拍则更好。如果不是的话,平淡的光线也能表现出差强人意的忧伤感。但不要碧蓝天空的明信片天气,如果无法避免,应当将照片转为黑白照。
罗伯特•亚当斯和艾德华•伯汀斯基等人以另一种手法创造了例外。他们所拍摄的作品是真正让人无法喜欢的被破坏的风景,表明我们应当对环境采取行动。之前我们曾在《好看》这个章节里谈过这个主题。美化的技术被冷漠的客观性所取代,意味着宁愿用平光而非金色的侧光,宁愿采用平淡的正面角度拍摄而非各种精巧的角度和构图。我们在接下来的章节中会更详细地讨论这种看似客观的图像风格。
回顾欧美浪漫主义,和中国、韩国及日本玩味的不完美之美颇有不同。虽然其源头来自中国文化,但主要是日本人将这种观念整理成体系并发扬光大的。日本人的美学发明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侘寂”,如今它已进入西方美术和设计领域。这个著名的词很难给出一目了然的定义,“侘”是动词わぶ的名词形,意为“忧郁、寒酸或贫穷”,“寂”来自さぶ,意味“变旧、褪色”。
这些本来带有否定意味的情感如今变为表达某种特殊美感的词。“侘”表示质朴和简单,“寂”表示生锈和风化,两者合起来便是“侘寂”,禅学家铃木大拙将之称为“对贫穷的一种积极审美”。这种观念的中国来源反映出了道家思想,正如“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和“至美无象”。当摄影师们经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油漆剥落综合症”(正如下面的《破败中的怀旧》系列照片)时,这大概就是我们所回应的东西吧。
被摄物是一位朋友柴田由佳子的彩雕作品,我们想要做一个有对比感的场景:光滑轻盈的艺术作品衬以粗糙生锈的工业背景
虽说破败不堪是漫不经心的副产品,应当尽快清理掉,这面油漆已然斑驳的墙壁的细节却十分精美,正是时间造就了这一效果。从稀有程度的角度来看,这样的一面墙可以说是相当珍贵的
这是美国南方一栋老宅的一间圆屋内部。请注意地上的石膏板,这说明房子正处于修复中,又为照片增加了一层荒废感
这是一位朋友收藏的一只宋代瓷碗。他最珍视的并非碗的形状,而是它的沧桑感,因此我主要拍摄了碗上的裂纹。柔和的阴影边缘表现出移动的日光,又为照片增加了一层岁月感
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1522-1591)有则著名的逸闻,讲的是他教自己的儿子怎样打扫通往茶室的花园小径。他的儿子仔细地扫净一切,不留一片树叶和一根树枝。利休责备他说:“这不是打扫花园小径应有的方式。”接着便摇晃旁边的一棵树,令树叶纷纷落下。如今日本寺庙里仍然遵照这一原则,当我去日本的一座花园里拍照时,我的确发现了这样的景致,正如下图所示。但照片也恰好表现出一个和这一理念有关的摄影问题。回头再看时,落下的花朵仿佛不像真实情况中自然落在那里的,倒像是有人有意放在那里的。这是摄影师常常会碰到的构图问题,特别是在真实的静物拍摄中—努力想要拍出自然感,或只是漫不经心感。观者虽然已知东西是事先摆好的,也会看穿东拼西凑所营造的假象,却要不令摄影师感到被侮辱了。
对这种不完美之感的了解来自多年前我为一本介绍日本饮食的书的拍摄。拍摄的厨房位于中国香港,我们在那里架设了一个临时摄影棚。大部分菜肴都自然达到了完美的雅致,清新,无暇。可是,当我们要拍一只砂锅时,因为炖的时候火力较大,砂锅炖好时有些食材从锅边溢了出来,干掉了。砂锅被放在灯光下,我便拿了块抹布要伸手去擦。主厨立刻说:“不,不要。”我犹豫了。他又说:“就让它那样吧。这样子它便有了个性。”
欧文•佩恩是最著名的室内摄影师之一。1967~1973这七年间,他为美国版《Vogue》拍摄了一系列花卉照片。他坦诚表示对这一主题一无所知,但觉得这样可以让他跟随自己对美的感觉,而非“禁锢于传统,认为花一定要在完美无瑕的时刻拍摄”。他还说,“事实上,读者可能会注意到我对花卉的选择大体都已经过了它们最完美的时刻,它们已经开始变黑、枯萎,准备重新回顾大地了。”
这暗示了不完美之美的另一方面,就像废墟一样,这一方面便是时光的流逝。它既是不完美,也是无常,美无法永恒,因此要在可能的时候捕捉和欣赏美。诗歌又一次最为出色地表达了这种观点,其中最优秀的一些篇章毫无悬念地来自东亚。唐朝诗人李商隐(813-858)曾在《乐游原》中写过:“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同时暗指人到晚年。拍摄一天中最后的暮色或是衰败的瞬间也是捕捉失落之美的一种方式。
正如文中所说,留下一点什么,造成不完美之感,比如这个例子中的一朵花,会比无瑕的完美具有更强烈和怀旧的美感。打扫这座日本佛寺的僧人就完全领会了这一点
重返废墟遍布的吴哥,当太阳落在地平线上时,这些通向水边的古老台阶只显现出轮廓,于是便有了更浓重的历史感和沉重感—这正是一天当中变化最为明显的时刻
以上内容节选自人民邮电出版社《摄影师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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