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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摄影史和麦尔
一个城市要成为街头摄影家的理想所在,一定程度上与它的体量大小有关。没有足够的体量,一个城市是发生、发展不出一个拥有大量人造物的“上相”空间的。
芝加哥虽然不像纽约这么更为密集、拥塞、噪动,却也并不缺少像纽约、尤其是曼哈顿这样的集中各种人造物而又“上相”的地方。其构成复杂的城市地貌与由钢铁、玻璃形成的城市肌理,也足以引得一些摄影家流连忘返,大展身手。石元泰博、哈里·卡拉汉、沃克·埃文斯等人都在此留下了一些上好的街头拍摄作品。
受包豪斯摄影观影响的石元泰博,感兴趣的是城市的建筑构成和人物组合。其构成感强烈的画面,令人感到城市的坚硬与冷峻。卡拉汉的极富实验性的影像,则围绕太太埃丽诺而展开完成,联缀成一部讴歌生命的华丽诗篇。而埃文斯照片中的街头(更确切地说是街角)男女,则是他的非取景拍摄手法下的猎物。对于这些男性摄影家来说,城市似乎就是一个摄影手法的实验室,街头更多是一个获取实验灵感与素材的地方,而不像是人性表演的剧场。更有甚者,像纽约摄影家如嘉里· 维诺格兰特者,街头既是他放手扫射的地方,更是一个他表演自己作为一个摄影家的身段与身手的舞台。雄性伟岸的维诺格兰特的街头摄影是蓄意冲撞的,意在激起街头行人的各种反应并由此摄下人性的浮泛起伏。
而麦尔女士则完全不同于这些男性摄影家。她是静悄悄地游走于街头,温和宁静地等待一些小到不能再小的事件的发生,然后轻轻捕捉于她的镜头之中。她并不心存冒犯之意。她温柔敦厚地出手,无声无息地在街头寻找人类的各种形相并形诸照片。
在麦尔女士最为频繁地出没街头的1950、60年代,也是街头摄影的黄金时代。人们并没有像今天这样充分强调隐私权,因此面对照相机镜头时也并不敏感。甚至可以说,人们在街头就像在摄影棚里,往往有意盛装表演,而且一看到照相机,甚至起意配合也在情理之中。也因此,胆敢手持照相机上街者,总有不少好东西掠入镜头成像。但在今天,隐私越来越受强调与保护,头顶上的监视镜头无法回避,但出现在街头的照相机却经常成为受到斥退的对象。但是,隐私受到过分重视的一个结果是,隐私退回密室后的街头,却又再次成为可能捡拾人性隐私的剩余物的场所,甚至是唯一场所。因为以观察、揭示、揭发人性的幽深与幽微的摄影,只能在街头以更多的冒为代价来观察偸捡些许人性的残余了。这样,一个因为长期拍摄而积累了如此之多的精彩影像的摄影人的出现,当然要受到欢迎与喝彩了。
在富人聚居的芝加哥北岸区做保姆,这份工作显然不会轻松。据说她曾经为富人家照顾他们的残障女儿。一旦可能放假离开工作,我想,她会有一种心情放飞的可能。此时,拿起照相机也许就是一种自我释压。而且,生活范围相信不会太大的她,要去与人类打交道,除了东家之外,可能最好的地方就是街头了。于是,她来到街头,在行走中观察,一有发现就稳稳地把持照相机,埋头于一瞬间的捕捉。
在1950、60年代,在1950、60年代,女性手持照相机走上街头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当时女摄影家不多,能够以街头为剧场和影室的女摄影家更少。在纽约这个大地方,从1930年代一路算来,贝伦尼斯·阿波特以大手笔拍摄了纽约的激烈变化。但她是以大画幅照相机拍摄,机动性相对就弱,因此她的照片多是高耸挺拔的建筑,少有人间生活的气息与影子。海伦·莱维特则在1940年代以拍摄街头儿童与平民生活大显身手。在纽约下东区,丽塞特·莫德尔在1940年代专拣形态丑陋的人物下手。而到了1950与60年代年代,后来在美国最出名的女性摄影师,恐怕就是那个最具悲剧性的人物黛安·阿巴丝了。她也出没于纽约各处,以抓拍的手法拍摄都会中人,而且以生存于都市中的畸零人为对象。以上四位,均出没、成名于纽约,在摄影史上也都算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她们或讴歌纽约的高阔大与阳刚,或着眼于儿童的天真与超现实,或只看奇形怪状的人事,甚至“影”走偏锋到阿巴丝镜头底下的畸型人物。若要从街头摄影的角度,以高度机动性的拍摄和快照抓拍为手法标志再作严格区分的话,这四位摄影家中,以大画幅相机工作的阿波特似乎还进不了这个类别。
身在芝加哥的麦尔女士与这些在纽约这个更大地方搏杀的摄影英雌们也有所不同。她定下心来长时期拍摄,一拍就是几十年。她集腋成裘地大量拍摄,通过量的积累实现一种观看的质量。而这量的累积又需要漫长的时间跨度来加以保障。
因此,她的摄影,可以说是在以时间来换取在摄影史上的历史空间。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也许并不是她本人的有意识的“战术”。
把麦尔女士和她的同时代女摄影家放在一起考察也许不失为一个了解她的方式。人们至今无法找到她是否关注过同时代摄影人(无论男女)的证据,但知道她对于电影有着深厚的兴趣,而且往往见解深刻,虽然有时不免主观。也许,电影场景与画面是她摄影时的某种参照。
在经典意义上的美国街头摄影史,海伦·莱维特、丽赛特·莫德尔与黛安·阿巴丝三人属于不可放过的巨星。莫德尔与阿巴丝有师承关系,两人都以捕捉人物异态与异态人物为好,但这种嗜好发展到阿巴丝成为极端。最后,因为不堪自己的阴郁与所好,阿巴丝竟然割腕自杀。而莱维特的纽约街头摄影,似乎交织着乡村牧歌与都市民谣,为三人中步履最为轻盈者。如果说美国街头摄影有此三大女星奠定了其传统与取径的话,那么如今麦尔女士的出现,在这个街头摄影的风格光谱中,其位置可能居于莱维特与莫德尔之间。也就是说,比起莱维特的明快与活跃,麦尔的照片显得更为沉静些。
莱维特的城市牧歌情调,也许并不被她所认可。而与莫德尔的勇猛、粗砺与颠狂相比,麦尔少了那份近身肉搏的胆略。她的照片总还保有一种基本的精致与平衡。同样是女性摄影家,相对于阿巴丝的阴郁甚至残忍,麦尔女士的人物形象也不像阿巴丝的人物那么绝望沮丧。她的人物照片仍然不失温情,尽管那也是有着一种莫名犀利在的温情。而与所有其他摄影家的根本不同之处是,她对于人性似乎有她自己的理解,因此,也不像莫德尔那样通过特异视角来夸张、突显人性的某些方面。当然,她也不像莱维特那么以小型照相机来捕捉生活动态。
不过,这么说仍然感觉风险重重。因为她的照片面世的仍然只是一小部分,什么时候这个相对温和的摄影家形象,因为又一批新照片的整理出现而在一夜之间被推翻也并非不可能。当然,从现在出现的大量照片看,大致上可以断定她的心相、心性。所以说,即使有动摇她现在形象的变化,想来也不会天翻地覆。
总的来说,她的摄影可以端庄、温婉,婉约来形容却仍嫌不够。从画面看,她的照片张张周正与灵动兼具,有悲悯但也不失慈悲。而最打动人的,也许还有那份不输给画家爱德华·霍珀的孤寂与落寞。有的时候,她也不会放弃可能挖苦的机会,不过从中仍然可以感受她的善意在。总之,麦尔女士的摄影,是有她自己的独特气质的。她的自拍像不少。有一幅明暗光景把她从正中劈开,成为阴阳人。对于这样的自我处理,应该说颇为大胆,也说明她已经掌握黑白光影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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